前几天,我去养老院拜见了一位年迈的老先生。他可以算是我的旧相识了。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,那时他还是个教书先生。剪着一陈不变的寸头,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,穿着青灰长袍,手里常年攥着一本书。他在当时被当地人尊称为陈先生,他的学生还给他起了个外号,陈严谨,因为他对教书一事极为看重,为人严肃认真,不苟言笑。第一次见他,我才8岁,我那时淘气,常常偷溜出去玩,有时半夜都不回,就在我偷溜进一家院子里的时候,看着这家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,我偷偷摸摸地来到那房间窗外,透过窗户我看见了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借着灯光在批改作业,那时我就很好奇,他为什么把头凑得这么近,老师不是常教导我们眼睛要离书桌一尺吗,他在批改作业的时候很奇怪,总是会皱着眉,脸上还会冒着汗,好像一副很难受的样子。在那之后,我偷溜出去的时候总会有意地经过他家,他家的那个房间的灯也总是亮着。有一次我好奇灯什么时候会灭,就一直等,一直等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灭的,因为我自己已经受不了回家了。
到养老院的时候,我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,他不是睡着了,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。我走到他跟前,俯下腰,贴着他的脸说:“陈先生,我来看你来了。”
他过来很久才反应过来,一顿一顿地抬起头,望了我,这才露出笑脸说:“你来了啊,小徐。”
我大声地对他说:“你刚才在干嘛呢?”
他邀我坐了下来,笑着说:“这适才不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吗。”
我一下变了脸色,安慰他:“陈老先生,你不要太在意了。”
他一看我紧张起来,反倒安慰我起来:“没事的,早就过去了。”
过去了吗?那个噩梦一般的岁月真的烟消云散了吗?那个吃人不吐骨头,毫无是非之分的年代过去了吗?我看着他一眼祥和的笑容,还是不敢确定。
陈先生坐过牢,整整30年,因为性侵学生的罪名,而指控他的是他的三个女学生。当时警察来抓他的时候我在场。
文化大革命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有着畸形一样的枷锁。未婚嫁男女不能过分亲密。而他作为一个教师没有顾虑太多,越过了当时那条线,其结果不言而喻。
我忘不掉他得知被以如此罪名那满脸通红,头冒青筋大声喊着“你侮辱我作为教师的人格”拼命抗争的样子。
后来他不再喊了,不再咆哮了,他喊不动了,虽没有泪但也能看出他的痛心。作为一个读书人,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。
他要求当面对质。
面对着三个女孩,他没有一点愤怒,作为一个师者,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,他很平静的问她们自己有没有作出失礼的事。
那三个女孩很害怕,全部很惶恐,畏惧这风言风语,畏惧着人们的目光,她们无情的说下了唯心的话。
他彻底绝望疯狂了,什么教养,什么诗书礼义,全随着这莫须有的罪崩塌了。
“你们在说谎,我只不过是课后辅导她们学习,你们为什么要诬陷我,臭婊子,你们的良心呢!全他妈被狗吃了!”
那个疯了一样的教书先生变得好陌生。
拼命叫骂的男人最后无助地跪倒在地,最后行尸走肉般跟着警察走了。
一关就是30年。
而就在他被放出来的1年后,也就是2002年,当年诬陷他的女孩找到了他,当面对他道歉,并且表示可以去法庭证明清白。他紧握住了她的手,久久不能自持。浑浊的泪水落了下来。
才50多岁的他早已白头,他很平静,没有任何表情。我之后问过他,他恨不恨那三个女孩。他看了我很久,也想了很久,回答了两个字,不恨。也许,在他眼中,那三个孩子永远是他的学生,而他是他们一辈子的老师。
清白迟来了30年,但洗脱了罪名的他显得格外开心。依旧穿回了当年那套青灰长衫,依然的厚重眼镜。依旧还会在那个院子里点着灯到很晚,只是那不合年龄的沧桑告诉我陈先生已经老了。在70岁之后,他卖掉了院子,住进了养老院,把钱全部用在了教育事业上。那盏灯在灭了30年又亮起,又在20年后彻底暗下来。这一切仿佛在昨日。
他的恨早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恨过了。
我看着他慈祥的笑脸,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下来。
“我明天还来看您。”
“嗯,慢走。”